00

今宵别梦寒。

01

暖风穿过半旧的玻璃窗,然后窗外的棕榈叶哗啦哗啦一整连绵的声响,暖金的日光把木质的窗檐晒的发烫。

张海虾安静的坐在床头,整理他和张海盐的军装。

张海盐最近接了个任务,难度不大,就是有些耗时间,他整日和下层的白人水手厮混在酒馆里,身上的味道混合着三种以上的酒类,这让张海虾非常头痛。

所以张海盐在推开宿舍大门前,特地去后院冲了个凉水澡。他估摸着张海虾还是闻得出味来,但模样得做足,好让张海虾说不出话来。

不出意外,张海虾在看到他进门后,仍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

张海盐一身刚换的白衬衫,随意的扎在裤子里,头发上的水还没有完全干,在太阳下微微反光。

他随意的踢掉皮鞋,坐在了张海虾刚刚整理好的床铺上,被张海虾推了一把。他往外边挪了半寸,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丢,张海虾才发现他进门时手里拿了张钢丝唱片。

"送你的,"张海盐对他说。

张海虾拿起唱片仔细看了看,问道:"美国人的东西?"

"嗯,"张海盐应声到,"我看这名字取的很有新意,准备拿它来治治失眠。"

"你没有失眠。"张海虾抬头看向他,显然是在质疑他的说辞。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张海盐说了句西文,发音很有美式特色,但又带了点南洋的口音,听着有些别扭。

"这是对夜晚的美好祝愿。"张海盐起身,从海虾手里拿过唱片,放到书桌上的留声机里。留声机很旧了,大喇叭上都有一层不均匀的锈痕,是整个房间里唯一可以和奢侈挂上边的东西。这是张海盐不知道从哪淘来的二手货,本来他俩也不是罗曼蒂克的人,只是南洋的娱乐活动太稀缺,张海虾愿意参与的更是少之又少,张海盐为了解闷,硬是拉着张海虾在房里跳舞。

张海虾起初是不太愿意,但比起放张海盐出去喝个三成醉回来,熏的满屋子酒气盈天,显然陪张海盐跳舞的代价比较小。

张海盐摆弄了一下留声机,在发出几段卡壳的杂音后,歌曲终于正常播放出来。

张海虾还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安静的听了几十秒钟,道:"这不适合睡觉听。"

张海盐耸了耸肩:"和我想象的感觉不太一样。"

"原来梦见家和母亲是这样的感觉。"他感叹道,"太久没梦见了,我以为会伤感一点。

"没想到美国佬这么没心没肺。"

"这是小孩的视角。"张海虾补充道,"小孩子才做这样的梦。"

张海盐听后,眯起眼睛,眼睛边框的反光在泛黄的墙壁上一晃一晃。午后的阳光洒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他赤脚踩在上面,恰到好处的温度散发着过分安逸的触感。

"海虾先生,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张海虾看了他几秒,认命的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我跳男步。"

"请。"张海盐行了个女士的礼,然后十分骚气的握住张海虾的手心,眨了眨眼,迅速靠近张海虾,搭在张海虾肩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挠他的后颈。

张海盐贴的极近,脑袋离他只有三寸不到的距离,身上的味道铺面而来。张海虾整个脊背僵硬了一刻,道:"别闹。"

"换一种跳法。"张海盐在他耳边说,"我看美国佬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他直接赤脚踩在了张海虾的脚背上,三分之一的脚掌落在了海虾半旧的皮鞋上。他的重心大半挂在了张海虾的身上,几乎是整个人都往张海虾的身上依。

张海虾动弹不得,张海盐的脚覆在他的脚上,隔着一层极软羊皮他都能感受到温度的传递,阳光与人的体温,撩的他的鞋尖滚烫。

"你起开,这样怎么跳。"张海虾小幅度的推了推他,又怕他重心不稳仰头摔倒,只好抽出手来半勾着他的腰。

张海盐再清楚不过他的秉性了,他料定张海虾也不会真把它怎么样,事实上他俩认识这么多年,打打闹闹,他大事小事都没有真正意义上在张海虾那里吃过半点亏。不过张海盐也从没开过太过分的玩笑,他做过最过分的事大抵就是准备抛下他只身跑路到南洋来,就这点分别的兆头还被张海虾扼杀在了萌芽阶段。

张海盐掐着嗓子,模仿出南洋当地人说话的语调道:"就这样跳嘛,你还嫌我重不成。"

他趴在张海虾的肩头,摸索着抓起了张海虾的另一只手,摆出舞蹈的动作,喊道:"三二一,走起来!"

张海虾没办法,只好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悠悠的转起来,也没有踩到节奏的鼓点,只是随着音乐摆动,与其说是在跳舞,更像是在哄人。

但阳光与海风给了他慵懒的理由。

大片的日光透过窗来,在地板上圈出一块不大不小的舞池,他们就在这块阳光照射的地方晃荡。房屋外的鹅掌木堪堪露出个角,大片的叶子泛着金绿色的光,然后在房屋另一头,留下轮廓分明的影子。

他们踩着暖黄的光线,在方寸之间徘徊。

张海盐的脑袋慢慢贴近张海虾的肩窝,他他闻到了张海虾军装上的皂角味。一如同一时间,张海虾在身边所有杂糅的气味里捕捉到张海盐的味道。

"真好。"他俩同时想到。

02

再次听到这首歌,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之后了。

张海盐坐在去往哈尔滨的火车上,用一口熟练的日语和日本人东拉西扯。他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从南洋的特务混成了东北的特务,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多花费了些时间。

他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日子,来习惯没有张海侠的生活。虽然有些难,但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磨平记忆里零零星星的棱角。只是时间过得愈久,他就愈发察觉到,张海侠曾经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了何等重要的角色,以至于他的缺席像是要从他身上硬生生扯下一块肉来似的。

他坐在车厢里,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色,缓缓从他眼前掠过。

在中国以南待了大半辈子,他一时间很难适应北方的天气。之前在南洋的时候,他老想着来北方,如今在北方了,却又开始怀念厦门的生活。

要是张海侠在,一点会让他穿带毛的靴子来。

张海盐跺着被冻僵的脚,暗自感叹装逼要不得。

他看着对面的日本男人,那个男人是一个情报要员,刚刚从日本来哈尔滨任职。他年纪不大,留着两撇小胡子,带着金丝框眼镜,是一个斯文的男人。

也是张海盐今天的暗杀对象。

那个男人并不是一个很机敏的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书呆子。一路上,他同张海盐断断续续的聊过几次天。

他坐在张海盐对面,拿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把包裹中的盒子取出来,张海盐以为是什么新型的解码机或者密码本,没想到他拿出一个八音盒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回家,北海道的海风和中国的不一样。"男人低下头,"可是我有一个兄弟,在满洲国,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手指叩开发条,八音盒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

火车经过了沿途的第十五棵雪松,张海盐才想起,这段似曾相识的旋律曾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哪个瞬间。

那个日本男人开始唱一首日语歌。

张海盐静静地看着他,舌头缓慢的划过嘴里的刀片,直到八音盒的齿轮在歌曲的一般戛然而止。

男人愣了愣,挤出个笑来:"看来这首歌不太吉利。"

然后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感叹:"都是为了帝国的荣耀。"

"我十分遗憾,他的牺牲是必须的。"

张海盐眯着眼,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

他用闽南语说道:"去他妈的。"

对面的男人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个表情在他脸上凝固了两秒,或者是更长,然后被喷涌而出的血雾所吞没。

刀片从那个男人的动脉划过,然后钉在软垫包边的座位靠背上。男人脖子一歪,不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张海盐起身,把他扶正,摆出一个自然的坐姿,然后歪着头看了他一会,把八音盒塞到他的手上,对他说:"没有人的牺牲是必须的,但是这歌的确不太吉利,留给你和你兄弟下去跳扭屁股舞去。"

车厢外风雪肆虐,张海盐取下眼镜别到外套的内袋,然后拉开包间的活动窗户,踩上桌面,一挨身,跳进了一片素静的土地之中。

03

1983年,央视播出了首届春晚,BEYOND乐队成立,先驱者十号飞出了太阳系,《城南旧事》的电影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所有的一切都钻出影子,朝着太阳疯狂生长。

回望这一百年,没有哪一个时代比这个时代更美好。没有子弹,没有动乱,也没有饥荒。连百岁老人张海盐都恍惚觉得,他能在这一片土地上看见未来——他从不敢料想到的,和平安逸的未来。

张海盐穿着外贸进口的白衬衫,提着他的旧皮鞋,赤脚走在厦门海岸的沙滩上,咬着根甜水老棒冰。

海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他漫无目的地在浅滩与沙地间徘徊,没有来由的,他想到了张海侠。

张家在厦门的宅子,早就被拆了很多年,最近那块地翻新,说要建街心花园。施工队刚刚翻土的时候,挖出了十几口棺材,年代久远,往上数了数,想着也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估计无人认领,便一股脑的抬到新修的坟场里。大概是厦门潮气重,年代久远的棺材露了底,掉出截军装样式,上头的人拍脑袋决定,给这十几口无主的棺材建个无名烈士碑。

他本来是有机会给张海侠挪个风水宝地,但他想,他也未必能在这几十个兄弟之间认出张海侠来。都快一百年了,何必呢?

谁都不是张海侠,又谁都是张海侠。所有的棺材并排放着,里面谁是谁早就不重要了。

都是无名的烈士,死了这么多年,还能挣得块堂堂正正的碑,张家的弟兄在地下见到祖宗,腰板也硬。

棒冰被他吃完了,他把棍子丢向海里,然后摇摇晃晃的往回走。

海风穿过他的发根,他醉在了这样的风里,一如多年前的南洋,轻曼的风还有招摇的绿,现在变成一个个铅字印在了小学的课文里。

少年侠气送归鸿。

他赤脚走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穿过厦门的大街小巷,开始慢慢回忆一百年前老厦门的烟火气,回忆面条与蟹黄的味道。

走着走着,到了新建的街心公园,公园对面的小学正有学生在水泥操场上练合唱,朗朗的童声可以穿过一两条街的喧嚣。

孩子们在唱一首老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张海盐站在公园的树影下,细碎的光线透过枝叶把他的头发晒的发烫,连白衬衫都照的发黄。

他跟着童声一起唱到。

"Home,Dear home,childhood happy home,When I played with sister and with brother,

There's the sweetest joy when we did roam,Over hill and thro' dale with mother"

有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滑下,一直到他的唇边,他抿过那颗水珠。

是咸的,是盐的味道。

04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