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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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一路辛苦了,贝狄威尔卿。"

风尘仆仆的骑士抬起头,上首的不列颠王掌下正压着东陆的地图,在上面圈据着行军路线与驻点。

贝狄威尔将一路情况详细地汇报,常年征战的骑士眉间夹杂着忧虑一一巴比伦的大军已经从平叛归来,新月是他们返程的必经之路,他们若是不及时撤离,难免面临正面开战,这并非他们想看到的局面。

"恩奇都...他的动作比我预想的要快。"亚瑟淡定地开口,眸色幽沉。"我不会与他开战的,他的王还在我手里,他做不了什么。"

贝狄威尔看到亚瑟在灯下忽明忽暗的面孔,枯枝般的黑红印痕覆在那张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熟悉的俊雅风度,心中那种无法言喻的无力与陌生感始终挥之不去。

"王,既然目的已经达到,请您即刻下令,返回卡美洛吧。"

亚瑟看向身前唯一的骑士,那些曾经站在他面前的,跟他一样年轻的骑士们,有着同样年轻的面孔,而如今已所剩无几。

"贝狄威尔卿,我知道你并不赞同我出征巴比伦的决定,却一直在拥护我的所作所为,多谢你。"

木讷寡言的骑士望了望亚瑟漠然无波的金色瞳仁,欲言又止,垂首叹息。

"我只希望,您付出的这一切,最后能得偿所愿。"

...

马车的颠簸让吉尔伽美什从驳杂的睡梦中惊醒,他的伤病未好全,脸色苍白,神情倦怠。

车窗之外,入眼望去是绵延无际的青色平原,流云之下,奔宁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这里是伊甸西境,看来他们是换了路线连夜带自己离开...远处是雾雨峡谷,再往后是西陆内海。

原来,他已经离巴比伦这么远了。

车门突然被人拉开,吉尔伽美什收回视线。一名黑发的陌生男人正坐在赶车的士兵旁边,肃穆的面容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您醒了。"

吉尔伽美什绯色瞳眸收窄,锐利目光漂浮在男人脸上,让人无所遁形。

"本王见过你。"

言峰绮礼漆黑暗沉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面上依旧毫无波澜:"陛下您还记得我,荣幸之至。"

记得倒未必,只是有些印象。在吉尔伽美什的回忆中,隐约同这个男人有过交集,也有可能额外关注过。不过打交道的时间过于短暂,间隔的时间又太久,大致能追溯到他初往北境之时,更多的实在想不起来了,现在的他也没有心力去追想这些细节。

"眼熟罢了。杂种,告诉本王,你现在是什么人?"想来亚瑟也不会再让不明身份的人接近他。

"之前是您新月城的司铎,现在是侍奉您的医师。"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作为医师照顾您,也感激您治下的城邦对我这个外邦人的接纳。沿途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叫我。"言峰绮礼的态度恭敬而认真,听不出什么不妥。

吉尔伽美什不再说话,裹着大氅靠在车壁上,绯红的眼眸半睁半闭,大概是累了。

言峰绮礼识趣地放下门帘,准备拉上车门之时,里面传来冰凉又满含压迫的嗓音:"不知死活的杂种,将那种念头打到本王身上,是要付出代价的。"

...

亚瑟的回程没有如预期那般顺遂。

在不列颠军队低调地抵达半岛海峡之时,恩奇都率领的巴比伦大军突然中途掉头西行,先一步封锁了沿海边境。半岛海峡是不列颠的从属领地,也是必经王城卡美洛的通行道。

亚瑟无法前进,巴比伦大军也不敢轻易开战,双方开始长达数日的胶着。

日上三竿,侍女小心翼翼的掀开帐门,毕恭毕敬的低下头:"王,贝狄威尔大人让我来通知您,巴比伦使节已经到了。"

凌乱的床榻上,纠缠了半宿的两个男人传来细微的动静。"进来吧。"亚瑟裸着半身从床榻上起身,侍女着手替他更衣,而床榻上的另一位满身尽是暧昧的吻痕,毫无遮掩的扶着床沿,任由薄毯从腰身滑落。侍女上前为两人洗漱,目不斜视,对这一切已经习已为常。

仆人退下后,亚瑟已经穿戴整齐地立在床边,他握着吉尔伽美什的右手,颇具绅士礼节的在他手背上轻轻啄吻了一下,姿态是漫不经心的狎昵。

"你有什么话想让我跟你的臣子传达吗?想不想知道,他们会开多大的筹码,为了你这跟敌人淫乱苟合的王。"

"愚蠢的挑衅还是省省吧,无论你放不放本王,都别想得到好处。本王的臣子,不会让巴比伦的财富落入外人之手。"

亚瑟并未被他高傲不屑的态度激怒,反倒勾起唇角,饶有兴味的盯着吉尔伽美什那双渗着凉意的红瞳。

"吉尔,你太自负了。你的臣子若真是这般对你毫无二心,你又怎么会落到我的手里?"

他能得手,并非归功于他的手段莫测,而是巴比伦那看上去不可撼动的壁垒本就建于危楼。吉尔伽美什当政的时间太短了,既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平复乱局,又将主要军力托付给了友人。他如何得知,有条毒蛇潜藏在他身后,等着最佳时机将他一口吞掉。

如芒刺背的王座,荆棘丛生的王冠。亚瑟仿佛比任何人都体谅他:"你这个王,当的也不轻松,不是吗。"

明明是在试图摧毁他蔑视一切的美丽光辉,又有着无法言明的恻然,以及,隐秘的愉快。

"我想打造一座黄金笼子,将你关在里面,吊在城墙外。看着你的臣民会不会像飞蛾一样前赴后继为你送死,若他们的尸体堆砌你脚下的土地,那一定很壮观吧。"

吉尔伽美什一声轻哼,讥诮不减。

亚瑟眼中晦暗翻滚,语气变得森然:"你不在乎,那个叫恩奇都的男人,难道也不在乎?"

吉尔伽美什抽回被握着的手,直视着亚瑟的目光徒然收窄,无怪于他显而易见的愠怒。男人的疯狂无序未必做不出来。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亚瑟,你是真的想开战把你的不列颠毁了,还是已经疯到为了给本王扣一个祸水的骂名,连带你自己一起陪葬?"

他不管亚瑟是不是真的疯了,但他自己仍具备清醒的认知。谈判已经进行了多日,亚瑟却始终不肯亲自露面。他在故意拖延,这对经过长久征战又身处他乡的巴比伦军士是无形的消耗。

贝狄威尔的亲卫在门外亲自通报,与亚瑟低语了一番。

返回营帐,亚瑟给吉尔伽美什披上了一件深红刺绣的外袍,眼中是与话语全然不同的盎然。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拥着吉尔伽美什的肩头,"恩奇都来了,他指明要见你,确保你安然无恙。当然,我已经同意了。毕竟,不列颠从来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

亚瑟吩咐着外间:"告诉贝狄威尔卿,既然是恩奇都将军亲自前来,不列颠理应尽地主之谊,设宴招待。"

吉尔伽美什有一瞬间僵直了身体,快到令人难以察觉。亚瑟亲吻着他的脸颊,回味着他那短暂有又少见的无措。

...

宴会设在峡谷入境之处,这是精心挑选的阵地,双方都在此处设立哨所,屏蔽魔法的阵符与法器都布置妥当。两方骑兵整齐地排开,严阵以待。而入营帐之前,双方的近卫军都要解除武器。

亚瑟搂着吉尔伽美什走进账内,巴比伦一众使节已经坐在一侧等候多时。为首的白袍男人捏着手中的酒杯,维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周身的气势冷冽如刀锋,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杀意。

恩奇都在见到两人的那一刻,那身的杀意便如同蓄势待发的野兽一样。他看到亚瑟的手搭在吉尔伽美什腰上,而后者一身轻薄华丽的织物,松垮垮的衣服根本遮不住脖颈与胸膛上的吻痕与齿印。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新月城发生的事都快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他的王,他的挚友,到底遭受了怎样的屈辱。若非为了保证吉尔伽美什的安全,他根本忍不到现在。

亚瑟拥着吉尔伽美什在对面入座,恩奇都手中的杯子传来碎裂的声响,清冽的酒水散了满手。他站起身来,眼神布满了血丝,恨不得将亚瑟活活撕碎。

"潘德拉贡...你到底、对吉尔做了些什么!"

果然...落座的吉尔伽美什心中暗叹,他的挚友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关心则乱,为了护自己周全,等会的谈判怕是要被人下套,闹得不了了之,这就是亚瑟想要看到的。吉尔伽美什眼中一片平静。

亚瑟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端起侍女斟满酒的杯皿,悠然自得地饮用起来。

"恩奇都将军,淡定点,你的王就在我身边,我待他如不列颠的坐上之宾。"

"你!卑劣无耻!"恩奇都将破裂的酒杯摔在案上,碎片四溅,桌上一片狼藉。

两方近卫冲出挡在各主身前,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恩奇都的脸色阴郁得可怕,任谁都知道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吉尔伽美什淡然地夺过亚瑟手里的酒杯,出声打破僵持:"太难看了,杂种。别忘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跪坐起身,一手搭上亚瑟肩头,举杯朝恩奇都示意:"恩奇都,宴会就该好好畅饮享受,本王从前怎么教你的都忘了吗?"

恩奇都征征地看着吉尔伽美什的举动,眼里的愤怒渐渐消止,而吉尔伽美什不过是浅笑盈盈地勾着亚瑟的肩膀,神情是一派的甜蜜温柔,低沉的声线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深情:"本王和阿托利斯是旧识呢,在通天塔的时候,不就一直是这样吗。"

他含着醇香的美酒,环住亚瑟的脖颈把温热的酒液渡进他口中。银亮的酒水沾湿了二人的唇畔,滴进了衣领。

亚瑟没想到吉尔伽美什会有这番举动,眼底掠过几分迷茫,面前柔情蜜意笑颜却不比他那日流着泪的脸来的真实。他感受着吉尔伽美什的香软唇瓣,清冽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一路绵延至胸口,炽热甜美的气息中他回过神来,十分受用地回应着吉尔伽美什的吻。

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众人呆立在原地,恩奇都呐呐张了张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吉尔...?"

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酒杯因脱力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脆响。他推了推亚瑟的胸膛,口中微微喘着气,用柔软又明亮的眼睛撒着娇。

"阿托利斯,本王都答应了你去不列颠做客,你现在就出去跟他们好好商量一下,本王要跟恩奇都单独说几句话。"

亚瑟垂着眸子,神色晦暗不定,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等你。"然后跟一众人退出帐外。

...

谈判最终以一种贫乏的荒诞结束。

酒宴散去,霞光妆点天际。巴比伦的军队答应会在今晚撤离,与此对应的是,三月之后,不列颠也要将"做客"的吉尔伽美什王安然无恙的送回巴比伦一一这便是契约的全部内容。

吉尔伽美什被亚瑟直接摔在了床上。他眯起猩红的眼睛,有些不确定带着酒气的亚瑟是否真的喝醉了,若不是醉了,又怎么会在那些条件上退步。

亚瑟将他压在身下,"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吗?"

吉尔伽美什挑眉冷笑:"你不会遵守约定的,你根本不会让本王离开。"

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亚瑟都不会放他走。他就是一条毒蛇、一只巨蟒,只会将猎物缠死在巢穴里。

"本王只想知道,到那时候你怎么交待?亚瑟,比起你以前的愚蠢,现在你死不足惜。"

亚瑟却轻轻的笑了,脸上那层名为淡漠的壳在迅速的消融,金色的眼睛里闪烁晶亮迫人的光。他松开了对吉尔伽美什的压制让他坐起身,像露出恶童的本性,述说着一个必定会令人头疼的话题:"吉尔伽美什,你大概不知道从这里出发到日出群岛有多近吧,从海路算上来回,都要不了几天,因为战争,那里已经许久没有学子登岛了...你想不想,再去那里故地重游一次?"

吉尔伽美什捕捉到他目光中的曲折幽微,很快抓住了亚瑟话中的重点:"你想带本王去通天塔。"

亚瑟吩咐仆人呈进来一个精美的檀木匣。他坐在床沿,把匣子放在吉尔伽美什面前,总是漠然而诡谲的神情里出现了类似于期待的情绪。

"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原本我还打算再等上一段时日。现在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亚瑟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团整齐柔软的白,散发着珠玉一样温润细腻的光,纯然如新雪般的薄绸,既像是仿照巴比伦祭典时的传统长袍,又像是异域舞娘翩然的纱衣裙裾,是男女皆宜的简素华美。亚瑟抖开最上层那件头纱,将它戴在吉尔伽美什头上,银线勾勒的蔷薇花纹自上而下舒展,款款从床沿迤至地下,没有华贵的宝石点缀,只有吉尔伽美什额心的恋人石散发着幽蓝宁静的光辉。

这般的神圣与纯洁,像是一件嫁衣。

"这是嫁衣。"

亚瑟轻抚着吉尔伽美什的脸颊,触碰他的眼睑,神情柔软的像宣读最情挚的誓言。

"我要带你去通天塔举行婚礼,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地方了。所有的人,与你我有关的人,无论是这个大陆的领主,还是我们的故友或者老师,他们都会收到婚礼的请柬。相信我,没有人会错过这场盛大的见证,见证你,吉尔伽美什,如何成为我的王后。"

吉尔伽美什的神情凝滞了,只是短短的一瞬,像听到了最可怕又最好笑的笑话,"呵...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低沉又毫不收敛讽刺,痛恨鄙夷怜悯与蔑视,最都因为其中的荒谬化作一层孤远的冷漠。

"你做梦。"他冷冷的说道,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洁白的头纱是将他笼在月光跟寒霜里,每一个字都是冷酷至极的不屑奉陪。

亚瑟没有丝毫意外,他的不甘如电光火石在眼中闪过:"吉尔,只有你不能拒绝我。"

他不可遏制的忆起一一

在盛会的街头,无论亚瑟何时去牵他的手,都从未被挣脱,无论是怎样被嫌弃的礼物,也从没有不接受,被强塞进嘴里呛出眼泪的食物,也没有拒绝。还是更早更早之前,他们并肩坐在一个台阶上,吉尔伽美什白白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帮他翻译找错了的书籍。

"你比那只猫都蠢,亚瑟,你是怎么把老掉牙的寓言错看成手札的?"

亚瑟不记得他后来有没有找到正确的手札,但他依旧记得吉尔伽美什花了半天替他解读出来的故事一一猫为了追逐春季的蝴蝶不惜一切,追逐的沿途是春光无限的风景,抵达的尽头是黑暗与寒冰,追逐的过程让猫变成可怕的怪物,蝴蝶也不会再为它停留,反而飞向新的春季,引来新的无知的追逐者。

那已经不是他了。

"你还记得那些吗?吉尔,我不可能的放过你的。"

除了吉尔伽美什,再也不会有新的蝴蝶在他的世界出现。

"你已经死了,亚瑟,我会把你的躯壳也送下地狱,再一次,你的圣杯都救不了你。"吉尔伽美什的语气比誓言都要笃定,剔透深邃的深红里,是看将死之人的目光。

"我接受了你说的一切,我也相信你能做到。我的王后,但那又怎样呢?"

他摈弃了高尚无垢的理想,执着自身的偏执。所以不可能再去追逐蝴蝶,只有当新的蝴蝶出现时,他才会用蛛网捆住它,把它捏在掌心,等凛冬降临之时,让它沦为春日的陪葬。

亚瑟紧紧抵着吉尔伽美什的额头,带着无可调和的偏执跟十足的恶意。

"就算下地狱,您也得跟我一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