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发现,那些日子已经走得有些远了。

人闲下来脑子就会变慢,也可能是我真的已不再年轻。曾经认为痛苦入骨血的事,某一天突然想起来,感触已没有那么深。我甚至有种感觉,那些曾经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成为我漫漫长夜里永恒梦魇的愧疚,总有一天也会消散殆尽。所以,我打算在我还记得它们的时候,用这种方式把它记录下来。好在午夜梦回时,心里不会太空。

在此之前,我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疯狂又如此漫长的时期,往后也不会再有。

若是放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自己能为一个人的过往这般执着地寻找。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预料却尽在掌控之中。

可能会有人有那所谓危机前的预感,但当我被那种危机自始至终围绕着,甚至在其包围中度过我平庸的前半生,我从未察觉,而幕布后的人却随时准备好上场。他们看似与我的人生毫无干系,却在几乎同一时期相继出场。那种无力感是最绝望的。所以我的动力从一开始的好奇心,逐步变成愧疚与不甘,最终还是演变成了终结这场荒诞剧的决心。我自己很清楚,光靠年轻气盛的一股子蛮劲儿和一个决心,根本不够支撑我熬过这个十年。真正让我吊着一口气从无尽的深渊中摸索着找到出路的,小花他们的信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在窥探这一切时,那些闷油瓶存在过的痕迹,让我有种感觉,这十年他还是在我身边,偶尔会突然失踪,但从未走远,如果我遇到危险,他还会像我们曾经并肩时一样,挥刀斩尽魑魅魍魉。所以我虽是孤身一人,心中却仍是有些慰藉。

在做那些看似疯狂的计划时,所有人都认为我把自己逼疯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时的神智是多么清楚,我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只是我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做的越彻底,才能断的越干净。

我答应过闷油瓶,所以我要把这十年走完,好在他在那该死的终极服完役后,能把平静的未来送给他当礼物。至于他保护我的初衷,我早已违背得透透彻彻。他一定不希望我追查下去,更不希望我把自己折腾成这幅破破烂烂的鬼样子。他可能会愧疚,那小子就是这样,把责任看得太重,就算这本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他并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但凭我对他的了解,多多少少能感受到。

我刚把他接回来的那一年,他看我的目光里,或多或少都有有几分无奈,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消失。可能这傻小子认为我会变成这样有他的原因吧。至于我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幅样子,他不问,我也不说。他其实应该已经把我那十年做过的事知道的差不多了,嘴长在胖子自己脸上,我想让他不说除非掐死他。

我还在杭州时,小花来找我喝过一次酒。酒过三巡,他突然问我,我这十年,走得后不后悔。我记得我当时只对他笑了笑,跟他说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后悔是不会后悔的,虽然让我选我一定会安安逸逸地留在杭州,在我的小铺子里一坐一整天,每天就是看看风景散散步,偶尔招待几个客人。但从一开始我就不存在选择。我只能走下去,甚至走得有些急。事实证明,我成功了。我该开心的,吴家几代人拼命想摆脱的东西,在我这一辈终结了。后悔吗?怎么可能。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后怕。曾经我能把所有人的命都拴在裤腰带上,包括我自己的。我对不起那十七个孩子,对不起我计划里死去的所有人,他们成为我幼稚与冲动的牺牲品,可我能做的只有在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疤痕。那时候我能走得无所顾忌,甚至于不在乎会失去什么付出什么。因为我的身边其实也没有他,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但那些存在并不能投给我哪怕一个陌生的眼神,所以我不必在乎他的感受。代价变得没有意义,就算完成这一切需要成百倍的牺牲,我也一定会拼一把。有些人注定只会看见这结局,自然不会为我陈年的伤口伤神。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终于是过上了安逸的日子,之前的每一个画面都变得触目惊心。我总忍不住想,要是计划出了什么差错,我真把自己作死在了那十年里,这一切会是什么样子。我的计划里缺了我还是能够运行,我有信心小花不会做的比我差,这一切还是能够结束,至于闷油瓶……我想象不到他出来后发现我死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应该会接受这件事,然后独自在漫长的岁月里浮沉。毕竟他活得那么久,我虽然对他来说有些特殊,也不过会变成他眼里无数生老病死之一,他或许会停留一段时间,等到下一次失忆再重新踏上他的旅程,这说起来是件很令人无奈的事,但我必须要接受。

起初没有人重视我那异想天开的计划,但在这个荒诞的剧本里,只有同样荒诞的方式才能改变一切。我一步步地做下来,反对的人那么多,直到形势开始不受控制,我的对手才开始恐慌,但到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了,他们挣扎挣扎,若困兽犹斗,无济于事罢了。

那段日子里,每一次抬头望天,都只有彻骨的寒意。因此我一直很想抽空再去一次墨脱,我记得他说过,只有墨脱的天空,是不一样的。究竟是怎样与众不同的天空,能让他为之撼动,过去多年依旧念念不忘,我曾有过很多猜想。其实天还是那片天,只不过墨脱本身就是是不一样的。这十年我总把自己压抑着,像被锁在笼子里。心里的囚笼是最难打破的,即使我是如此的渴望光明,渴望温暖,渴望自由,即使我拼了命去冲撞嘶吼,它也不曾有过裂缝,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从未放过我自己。若不是他以我熟悉的样子重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这一切恐怕永远无法得到缓解,我坠入深渊,以此呼唤光明,却依旧被他拯救。

总有人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随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消散,还愈加深沉,牵扯着让彼此靠近,最终谁也离不开谁。

写完这些,我放下笔,抬头望了望窗外。天还没有亮起来,我也不准备再躺回去睡。还好今天闷油瓶在巡山,让他看见我大半夜不睡觉发神经,我肯定完蛋了。估摸着天快亮了,我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正对着院门的地方看星星。

山上渐渐起了雾,仰头太久了,脖子开始发酸。

隐隐的,有个人影靠近了。

他的外套边角湿了,应该是回来时蹭到的露水。

我觉得我现在笑的一定非常傻逼。但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把背包随手丢到地上,也搬了把小凳子陪我一起望天。其实现在已经看不清星星了,但我还是昂着头,什么都不看,就是单纯地感觉自己真幸运。现在万家灯火里有一盏为他点起,现在我等的人不再杳无音信。也许我等他的那十年的确太过疯狂,至少我现在有他。

感谢佛祖,让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后还能在一起,还能在漫长黑夜之后携手共候光明。

--by关生